三代师生读城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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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三代师生读城记
   “接地气”的都市研究

  ◎袁一丹

  (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)

  编者按:

 

  北大中文系陈平原教授新近在三联书店出版《想象都市》与《记忆北京》,以“想象”与“记忆”的角度阐释北京城的文化底蕴。袁一丹为陈平原教授的博士生,在她执教的首师大文学院,她带领本科生重走京城的人文线路,三代师生共同进行了“读城”活动。

  理想的都市研究者,不总埋首于故纸堆中。他乔装成走街串巷的负贩,黄昏时分敲着小铜锣,踱入某条胡同。挑子上挤满各色玩意儿:糖瓜、陞官图、兔儿爷、霸王鞭、沙燕风筝。春夏之交,则改作卖花生意,吆喝着:“玉兰花儿来!茉莉花儿来!玉簪棒儿来!香蓉花儿来!叫知了儿!”伪装为负贩的都市研究者,用七个须、八个瓣儿的晚香玉或一尊兔儿爷,推开胡同人家的院门,换取在地者的生活经验与情感样式。

  “接地气”的都市研究,始于“盲目”的行走,而非居高临下的俯瞰。若把都市看作一个被反复书写的文本,负贩式的穿行是对这个文本主动且精微的语法考察。

  专业化的都市研究,固然离不开坚实的文献基础,研究者仍不妨从自己最熟悉的局部出发,打破玻璃隔板,诉诸直接的见闻感受。都市研究在追求历史感与阐释力的同时,还应略带烟火气,贴近平凡人生卑微哀乐,传递出在地者饱满的生活经验。比文献爬梳、理论提升更难的是,学会用在地者的眼睛打量周遭、用在地者的语言记录细节。

  将《想象都市》与《记忆北京》(北京:三联书店,2020年)对读,方能理解陈平原都市研究的问题意识与论述姿态。在《记忆北京》“小引”中,作者坦言自家都市研究“不够纯粹”的一面,即书斋之外的现实关怀。面对不可逆转的城市化进程,人文学者“知其不可为而为之”的呼吁,渗透到陈平原的都市研究中。这些无法摒除的杂念,依违于过去与未来之间的目光,或正是扎根本土的都市研究不同于海外城市研究的出发点。

  介于专业与“爱美的”(amateur)之间的田野考察,是让学院派的都市研究“接地气”的一条小径。陈平原更看重都市里“爱美的”田野考察——“用你的眼睛,用你的脚步,用你的学识,用你的趣味,体会这座城市”(《“五方杂处”说北京》)。他在北大开设的都市研究课程,意在引导学生亲手触摸北京这座古都的脉搏,进而将这种兴之所至的触摸转化为专题研究。我对抗战时期北京城市空间的兴趣,即发端于此种“爱美的”田野考察。

  打开《记忆北京》,最令我感到亲切的是《宣南一日游》这篇小文。文中提及“请正研究沦陷时期北平的博士生袁君整理相关资料,印成小册子,加上十几张各时期的宣南地图,让每位参加者心中有数”。这册自制的宣南游览指南,我至今仍保留着,作为自己在陈师指引下步入北京都市研究的纪念。由此养成带着老地图游北京的习惯。

  日后读到周作人翻译的永井荷风的文章,更能领会陈老师的用心。著有《东京散策记》的永井荷风,习惯将蝙蝠伞当手杖,拖着木屐,怀揣江户地图四处游荡。走在现代的街道上,对照古时的地图,将江户之昔与东京之今相比较,不免有如读法国大革命之感。在永井荷风看来,精密正确的东京地图,“失却当意即妙的自由”,难以引发游客的兴味。反倒是“不正确”的江户地图给人更多联想空间:在上野点染几朵樱花,在柳原添上一团柳絮,在云边描画一抹淡淡的山痕。这种“写意派”的制图方式,使现代读者能由当下的地名悬想昔日的风景。这或许是当年平原师命我搜集宣南历史地图供同门参考的用意。

  2013年起我在首师大为本科生开设“现代文学中的北京”,仿效平原师的做法,鼓励学生自主选题,开展“爱美的”田野考察。曾以寻访“千秋翰墨林”为主题,策划琉璃厂一日游。当时设计的路线,以正阳门为起点,经前门大街,折入大栅栏,穿杨梅竹斜街、樱桃斜街,游琉璃厂一带,再走南柳巷、椿树胡同,出虎坊桥。这条考察路线串联起与现代文学关系密切的几个亮点,如杨梅竹斜街上的酉西会馆、青云阁,前者是沈从文北上最初落脚处,后者是鲁迅等人常去的酒楼;又如南柳巷40号晋江会馆系《城南旧事》作者林海音故居。琉璃厂周边当然是此行的重头戏,我带学生参观荣宝斋、汲古阁、火神庙,一路讲旧书肆的诗意空气,清季京官“冷摊负手对残书”的风度,郑振铎寻访北平笺谱的经过。在逼仄残破的酉西会馆,听选课同学报告“北漂青年”沈从文如何对琉璃厂这所明清两代六百年的人文博物馆倾心神往,为他新中国成立后从事文物研究埋下伏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