汶川地震十年后,阿来终于写下内心深处的记忆(2)
然而,作品出版后的四年里,阿来一个字也没写。一方面,抒情本身无法提供持续的写作动力,与那些更为丰富的现实之间,以及写作者的内心之间,很难建立一种对应的关系;另一方面,他无法对外界的现实事件熟视无睹。某种虚无的感觉萦绕着他,挥之不去,曾经的热情逐渐转化成怀疑。
阿来重新对自己的民族身份进行了思考。外界一直存在着对西藏的神秘化想象,与此同时,藏族的历史被纳入到官方的坚固叙述中。身处边地的阿来对这两者都有些警惕。放弃那种抒情性的写作,即是对这种浪漫想象的回应。另一方面,他开始做地方史研究,阅读大量档案资料,研究了18个土司的家族史,试图抚平历史的褶皱。
这构成了小说《尘埃落定》的写作动力。在更为流行的历史叙事中,西藏是被解放然后行进到新社会的,但是这种新与旧的对立遮盖了很多历史的细节。在阿来看来,回到历史和民族本身,正是对他所身处的当下社会的反思。
也就是说,写历史,其实是在写现实,希望能够将当下的源头呈现出来。那种进步取代落后的现代神话无法解释乡土社会面临的当下困境,阿来希望能够进入这个系统和制度的内部,看到底发生了什么。阿来写出了这个现实的多种侧面,那些魔幻的部分,还有历史的细节,共同围绕着这个现实的中心转动。
《尘埃落定》之后,阿来又写了《空山》,一共6部中篇小说,还包括一些短篇和速写。与那种以家族为中心的长河小说不同,这种碎片式的结构,是阿来对于乡村状况的一种呈现。从50年代到90年代,中国的乡村经历了一系列的剧烈变化,常常处于一种没有中心的状态。阿来希望能够通过写作来描述这种现实,每部中篇的焦点人物不同,合起来又组成了一个村庄的整体。
记忆
见到阿来的时候,是在吕梁文学季的作家村。时间是5月11日,正好是汶川地震纪念日的前一天。地震发生的时候,阿来正在成都的家里,写《格萨尔王》。一阵剧烈的摇晃,让阿来和儿子冲到楼下,混入惊惶的人群。楼道被封锁,只好坐在车里,等待消息。等到通讯恢复的时候,才知道是汶川发生了地震。
汶川所在的阿坝州,是阿来的老家。电话打过去,所幸的是老家所在的村子里没有伤亡。不过,阿来的三妹带车跑长途,还没有消息,这让他揪心。阿来给四川省青年联合会打电话,要求参加志愿者团队,被拒绝,理由是年纪大。
阿来还是决定去灾区。他去超市买物资,放在自己的那辆吉普车上,沿途发放给灾民,需要的时候,也帮忙运送伤员。路上,车还被两块石头砸了。天气很热,可以闻见腐烂的味道,需要戴三层口罩。
阿来在一个讨论会上,回忆起当年的这些细节,他和其他那些作家围坐在桌子周围,桌子之间有空当。他指着会议桌之间的距离说,当时挖了两米宽的大坑,差不多跟这个的距离一样宽,堆一层尸体,铺一层石灰,垫一层土,然后再堆一层。承受不住的时候,就回到车子里,小声播放莫扎特的《安魂曲》。夜里漆黑一片,有不认识的人站过来,也一起听。
那时候,阿来把作家的身份撂在了一边。在成都工作的作家麦家打电话过来,提议一起发起捐款,阿来也开始忙活。当时很多人都在写与地震相关的诗歌,也有很多媒体邀请他写文章,写小说。但下不去笔,也不敢写,他觉得,死亡的现实过于迫近,甚至还没有看清它的面目。他需要等。
大概两三年前,一位摄影师朋友给阿来看自己的作品,有一张照片吸引了作家的注意。一位当地的巫师站在一片废墟前面,拿着一只鼓。这个村子发生地质灾害,整体搬迁了。这位祭师返回到那个被遗弃的家乡,他的理由是,活下来的人政府来管,我作为巫师,是管鬼的。阿来记住了这个形象。
去年,地震十周年那天,成都城里按照惯例,拉起了警报。记忆像生物钟一样再次浮现,很多痛苦已经被时间过滤。当时阿来正在写别的东西,也是长篇,不得不先放下,他新建了一个文件夹,决定写这本和大地震有关的《云中记》。
巫师的形象成为了《云中记》主人公阿巴的原型。“阿巴一个人在山道上攀爬”,小说的开篇这样写道,这构成了小说在精神层面的隐喻。阿巴是云中村的祭师,在全村迁徙之后,独自回到了原来的土地上。说是祭师,其实本来也有些半吊子,他是云中村第一个发电员,最早接触到所谓的现代文明,却不断被某种精神的力量感召。他回到云中村,带着许多幸存者的嘱托,与那些地震中的死者对话,被记忆围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