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要当作家的女人
文学有毒,最好远离
不要当作家的女人
文/陈希我
中国先锋作家。曾留学日本,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。
主要作品有小说《我们的苟且》《移民》等
发于2019.7.15总第907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
那一年我结婚,第二天就钻进书房写作了。与写作相比,生活是无聊的。甚至,除了写作,一切都是死亡。那时我还不是作家,算是写作者吧,或是文学写作狂人。写作者只有在写作时才活着。但我完全没有意识到,就在我书房外还有一个活人——我的新婚妻子。
其实我对她也并非完全没有知觉,我小说的女主人公就像她。虽然她们形象不同,但我觉得就是她。我觉得她就站在我面前,我跟她说话,喊她。或者应该说,我把小说女主人公当做妻子了。
作家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。他可以在作品里活得风生水起,现实生活的能力却往往很弱。有人也许不服:我就不弱。那么你就是伪作家。
最弱的是连作家都没有混成的。岛崎藤村当初就是这样,写《破戒》,举家饥饿,三个孩子相继夭折,妻子冬子也因为营养不良患上了夜盲症。后来冬子在生第四个孩子时大出血死了。但就是这个冬子,在藤村的《家》里还被黑了。作家谋生上没有能力,但在虚拟世界里却有绝对的话语权。
作家普遍任性。个性是作家不可或缺的,但有个性而无处理实际生活的能力,就成了“巨婴”。坂口安吾的妻子三千代回忆丈夫,动辄离家消失,或是因为生气,或是写完稿子跑出去喝酒,把家里钱全掏走,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。
太宰治也是不负责任的人,他的妻子美知子为他生育,他同时还跟太田静子生了孩子,并且最后跟另一个叫山崎富荣的女人“情死”。太宰治小说《维庸的妻子》写的就是他自己的行状。还有弗朗索瓦·德·蒙戈比埃,法国15世纪诗人,也是放荡人。
奈保尔妻子帕特至死都像母亲一样照料他,但他另有情人玛格丽特,这个女人要去英国见他,为攒路费,在南美就开始和银行家睡觉。但这并不能阻止奈保尔还去找妓女,并且声称应该“感谢妓女”。
岛崎藤村在冬子死后,和前来照顾他孩子的侄女驹子搞上了,闹得满城风雨,他一拔腿跑法国去了,将有孕在身的驹子撂下。更要命的是,他回来后还根据此事写了《新生》。他在告白中获得了新生,却把驹子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。驹子后来说:“这部作品也许是把我和叔父的交往原封不动地艺术化的绝品,成为他的代表作,因此声名大噪。原本是人生中的一大过错可以变成一大收获得以偿还,然而对我这样无才无德的平庸女子而言,就像是一张令人难以忍受的照片般被强行拽到公众面前,等于断绝了我作为一个平凡女子的人生之路。”
糟糕的是作家很真诚,也需要真诚。奈保尔如此,坂口安吾也如此。坂口安吾向妻子坦承自己在外面养了小老婆,让妻子去见。妻子不肯见,躲进洗手间,他就点火,要用烟把妻子熏出来,差点酿成火灾。
是自暴还是自炫?自炫?这种丑恶之事有什么好炫耀的?但他是作家,价值观与常人不同。或者说,丑恶才成就了文学。但或者应该这么说,作家必须在地狱,但他又不甘于陷于地狱,他企图上天堂,但他的腿就是跨不上天堂的门槛。所以他也会忏悔,但忏悔了仍然再犯。一再悔悟,一再重犯。也就是这样,才成就了文学。但他的女人未必就是作家或者爱文学的,如何经得起折腾?
阿波利纳里娅是文学女青年,崇拜陀思妥耶夫斯基,以身相许。但她很快受不了陀氏的永无休止的折腾,离开了。安娜倒是无条件满足丈夫,她既是陀氏写作上的得力助手,又是陀氏生活中的温顺妻子,乃至宽容的母亲。列夫·托尔斯泰曾对人说:如果每个俄国作家都能娶到安娜这样的妻子,他们的名声会比他们现在所获得的更响亮。托尔斯泰这么说时,一定不满自己那个糟妻索菲娅。但平心而论,索菲娅并没有什么错,只不过她不如安娜那么无条件纵容丈夫。作为正常人,她为什么必须理解丈夫那疯狂的理想?
作家往往一脑子理想主义,包括不切实际、不合时宜,也包括唯美。谷崎润一郎就很唯美。他说:“艺术家是不断梦见自己憧憬的、比自己遥遥在上的女性的,可是大多女性一当了老婆,就剥下金箔,变成比丈夫差的凡庸女人。”这是他评价自己前两次婚姻里的女人的。但这并不影响他又把松子变成妻子。为了不让松子剥下金箔,松子怀孕了,他说:“一想到她成了我孩子的母亲,就觉得她周围摇曳的诗和梦就消失殆尽”,“那样的话,也许像以往一样艺术之家崩溃,我的创作热情衰退,什么也写不出来。”于是,松子堕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