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永恒的青春在树林里”(2)
北宋画家郭熙《山水训》有记:“真山之烟岚,四时不同。春山淡冶而如笑,夏山苍翠而欲滴,秋山明净而如妆,冬山惨淡而如睡。”春英、夏荫、秋色、冬骨,这是从一个画家的视角,借用森林生长的不同特点来描写四季山林景色,是一种源于中国审美精神的特有的艺术形态,正可谓“心凝神释,与万化冥合”。
梦想的诗学
“诗歌创造形象。这形象始于愉悦,终于智慧。”(弗洛斯特语)森林,也天然是属于诗歌和诗学的空间。与森林有关的文艺作品,无论是沉静还是热烈、无论是浪漫还是现实,都与天空和大地有关,与黑暗和光明有关,与四季的灿烂和忧伤有关,与创生、原初、繁衍、纯洁、休憩等富有深意的词语有关。
“到林间来听吧,我敢断言:/这歌声饱含智慧”(华兹华斯:《反其道》);华兹华斯一年夏天在康科德附近散步,看见树林里有个身影,“看啊,那是爱默生先生。他看来十分愉快,因为他说过今天的树林里有缪斯女神,在微风中可以听到她的耳语。”“森林”意象是人类生命情感及理性发展过程中的重要借鉴对象,尤其为浪漫主义时期的作家们所钟爱。对于先验派诗人来说,尤其有一种启迪的力量,激发着物我相融的此在本性。
“森林”这个词本身就具有诗性,如同一个巨大的语言和经验之巢。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提出“契合论”,即是把宇宙造化看作是与人心灵对应相通的“象征的树林”,这样的意境幽深而曲折、神秘又开阔,尤其那首题为《契合》的诗,更被人们称誉为“带来了近代美学的福音”:
自然是一庙堂,圆柱皆有灵性,
从中发出隐隐约约说话的音响。
人从那里过,穿越象征的森林,
森林用熟识的目光将他注视。
“艺术确确实实地潜伏在自然里,谁能把它从中剥离出来,谁就占有了它。”(里尔克:《艺术家画像》)在云彩、四季、鸟类、野兽和植物世界中,都有着无穷的喻体。森林漫无边际,在森林里,我们会想起诸如“雪野”“冥想”“寂静”“迷失与微明”“生命的流逝”“繁盛”之类与主观情绪相关的符号化词语。尤其在黑暗和光明交织的时候,森林最显深意。黎明、黄昏、暴风雨前的森林,常常能带给我们视界之外的心灵沟通和感应。
更进一步说,在森林的周遭,会形成特有的土壤与河流、物候与天象,表现出喧嚣与宁静、光明与黑暗之间的张力。森林以此启示了美学的丰富性和我们自身经验的完整性,是世界之澄澈状态的隐喻。甚至它还携带着自身的德性,帮助人“穿过幽冥与晦暗”,重新获得一种透彻与明朗。
约翰·缪尔在北美大陆无边的漫游中,感觉山野与森林中“每个隐藏的细胞都伴随着音乐与生命而浮动,每丝纤维都像竖琴的弦般颤动着,香气不断从含有香脂的钟形花冠及叶中弥漫而出。难怪这些小山和树丛是上帝的第一殿堂,一旦愈多的树被砍倒与截断以建造各种大小教堂,上帝就显得愈遥远模糊。也许石质的殿堂也是如此。我们营地这片树林的东边,矗立着大自然的大教堂之一,它是由生气勃发的岩石切割而成……仿佛和树林殿堂一样也拥有生命似的,在阳光的洗礼中震颤着”;当缪尔希望同行的牧羊人也欣赏一下这个富有寓意的风景时,他得到的回答是“只不过是一道峡谷,一堆岩石,一个地面上的洞而已”。(约翰·缪尔:《夏日走过山间》)
山峦叠翠、林海茫茫,由此带来的审美体验,不只是“贯穿了观察者情绪的一种抽象的景观”,而必然是人类历史或人性探求的映照物。约翰·缪尔眼中的森林图景,不再只是静态的、供人观赏的风景,而是蕴含着对人类生活未来希望的探索,对超越精神的追求,以及对大自然的神性之思。
世事的演变与森林风景的奥义,无时无刻不向我们传达着造物主恩威并施的意旨和谕示。大自然的气息弥散在森林之中,沉淀掉所有的暧昧、含糊、纷乱与反常,深切涉及生存及死亡等终极命题,让我们心悦诚服接受正直信念的洗礼:
虽然枝条很多,根却只有一条;
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
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;
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。
(叶芝:《随时间而来的智慧》)
森林中的罪与赎